不只是臨摹首選：解讀顏真卿〈顏勤禮碑〉— 從筆法、人格到浩然正氣

提到唐代楷書，許多人會立刻想到歐陽詢的險峻精絕，但絕不能錯過顏真卿的雄渾厚重。顏真卿的「顏體」楷書，以其無與倫比的正大氣象，被譽為「唐楷之極則」，在書法史上樹立了不朽的豐碑。

而在他眾多傑作中，〈顏勤禮碑〉佔有極其特殊的地位。

這塊碑立於唐天寶十一年（752年），是顏真卿 44 歲時的關鍵之作。它不僅標誌著顏真卿的書風從初唐的精謹秀麗，走向中唐雄渾氣象的「轉折點」，更是一部將家族倫理、儒家精神與書法藝術完美融合的典範。

這篇文章，將帶您深入解讀〈顏勤禮碑〉，從它的歷史背景、碑文原文，一路賞析到其筆法結構、藝術精神，探尋為何它能成為後世「學書第一範本」。

經典原文：〈顏勤禮碑〉全碑文（今人標點）

在深入分析之前，讓我們先閱讀顏真卿親自撰寫並書寫的碑文原文。這篇銘文是為了紀念他的從叔祖——德高望重的顏勤禮。從這篇古雅莊重的文字中，我們能深刻感受到顏真卿的文采、孝思，以及他所推崇的儒家道德標準。

《大唐故侍御史顏君之碑銘》

君諱勤禮，字敬禮，琅邪臨沂人也。其先出自黃帝，世為名族。漢有顏駟，官至大鴻臚。祖淑，齊司徒長史；父思魯，齊司徒掾。累世簪纓，德業相繼。

君幼而篤學，長而篤行。雖居名門，而不以驕奢自恣；雖處清世，而以禮義自持。少以孝聞，兄弟之間，情同手足；事親以孝，奉養無怠。雖居貧約，志氣益堅，終身 不以勢利易其操。

天資剛正，立身謹重。與人交，信義為本；事君上，忠誠無二。家居敦睦，鄉黨歸仁。雖在位卑，而行足為世範。每讀《孝經》《論語》，輒三復其義。嘗語門人曰：「人之立身，孝悌為本。失此而求達，未之有也。」由是，子孫咸承訓誨，門風蔚然。

開元中，擢拜侍御史。以剛直稱。每執法不撓，風采凜然。嘗上疏言政，辭切理正，時人服其敢言。累遷河南少尹，政績清明。雖居顯位，恆以廉約自守。每見貧士孤老，輒周其乏。

君性恬淡，不樂聲色。退朝之餘，手不釋卷，與友朋講論義理，未嘗言人之過。居家嚴正，教子以義方。雖子孫眾多，咸有禮法。

天寶元年，致仕歸里。士庶咸迎於道。居鄉十載，耆艾歸誠。或有訟者，一言而決，無敢欺隱。鄉人號曰「顏夫子」。

十一年秋七月，薨於私第，享年七十有二。嗚呼！道德之人，行高名重，雖沒猶生。顏氏之門，賴以為榮。其子某等哀慟踴躍，請銘於余。余與君族屬相厚，且慕其德，義不容辭。

銘曰： 惟彼顏公，實篤其德。 含章挺生，履道惟直。 立身以孝，事君以忠。 儒風在家，義氣滿中。 貴而能廉，顯而愈肅。 惠周閭里，名重邦國。 靜以修身，恭以持己。 溫良恭儉，為世所企。 天不憖遺，命也如何。 松栢在山，清風不磨。 後之觀者，思公之儀。 永矣不朽，庶幾無違。

筆法解密：〈顏勤禮碑〉為何是「顏體」的奠基石？

〈顏勤禮碑〉的偉大，在於其獨特的書法風格。它既保留了初唐楷書的法度，又開創了中唐的雄渾氣象。顏真卿如何做到這一點？關鍵在於以下三大特徵：

1. 結體：方嚴穩健，平中寓奇

不同於歐陽詢楷書的險峻瘦長，〈顏勤禮碑〉的字形結體方正嚴整，重心內斂，橫畫略長而縱畫略短。這使其字勢穩健如山，同時在整飭中又富有開展之勢，呈現出「平中寓奇」的動態平衡感。

2. 筆法：中鋒藏鋒、圓中見方

這是「顏體」的核心技法。顏真卿以「中鋒行筆」見長，筆勢沉著厚重。

• 起筆：多用「逆入平出」，藏鋒起筆，力道內斂。
• 轉折：轉折處圓潤含蓄，看似圓轉，實則內含筋骨（圓中見方）。
• 筆畫：橫畫平直而有筋，豎畫中正而含勁，撇捺開張有力，點畫凝重如釘。

整體呈現出「剛柔相濟」的韻律，筆筆有力，氣不渙散。

3. 章法：嚴整而不板滯

整篇碑文的佈局（章法）極為出色。字距略密，行距較疏，營造出疏密得宜的視覺節奏。雖然字字結構嚴謹，但字形大小、筆畫輕重略有變化，使得整篇碑文在嚴整的秩序中充滿生機，毫無呆板之感。這種「嚴中有活」的大氣章法，正是顏書的魅力所在。

以筆載道：書法中的「浩然之氣」與人格

〈顏勤禮碑〉的價值遠不止於技術。它最撼動人心的是其精神層面——「人書合一」的完美體現。

忠孝之道與書法人格

碑文頌揚的是顏勤禮的「忠孝節義」，而顏真卿的書體筆勢「端莊正大」，兩者完美呼應。顏真卿以筆述德，碑文的內容與書法的形式在此高度統一。筆法之「正氣」，即是其人格之體現。

書法中的「浩然之氣」

孟子說：「吾善養吾浩然之氣」。顏真卿筆下的雄渾氣象，正是這種儒家道德力量的具象呈現。筆畫的內在勁道與氣勢的宏大開展，使作品超越了單純的形體之美，成為一種「德性之書」。

人格書風與文化象徵

顏真卿一生剛正不阿，在安史之亂中拒降叛軍，最終以身殉國，被譽為「書中有忠烈」。〈顏勤禮碑〉的穩重、凝練與端正，正是其「忠、孝、廉、節」人格的投射。書法，成為了他道德意志的視覺語言，也是中國文人「書以載道」的最高理想。

歷史定位：為何〈顏勤禮碑〉是「學書第一範本」？

〈顏勤禮碑〉在書法史上的地位，是承先啟後的關鍵。

• 「顏體」的奠基之作： 此碑是顏真卿從早期學習歐陽詢、虞世南風格，過渡到自成一家的關鍵作品。其後更為精勁的〈多寶塔碑〉、放逸奔放的〈麻姑仙壇記〉，其結構與法度，皆根源於此碑。
• 後世影響深遠： 自宋代蘇軾推崇顏書「筆力勁健，氣象正大」以來，明清兩代更是將〈顏勤禮碑〉奉為圭臬。因其筆勢分明、結體嚴整、力學均衡，最能訓練學習者的中鋒筆力與結體法度，因此被公認為「初學首選」。
• 現代教育的美學價值： 直到今日，〈顏勤禮碑〉仍是書法教育的典範。如文中所言：「臨此碑者，不僅習筆，更養心。」它所體現的「忠孝正氣、厚重端方」之美，與現代人格教育不謀而合。

參考文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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